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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王点头”的《绿杨》

2024-12-18 08:34:17
来源:扬州日报

  “王点头”的《绿杨》

  ■金沙人

  时隔40多年,再打开泛黄的旧《绿杨》,似乎看到了广储门小编辑部里温暖的灯光,看到了郑铎老部长写完发刊词后的怡然自得,看到了忆明珠与王鸿的相谈甚欢,看到了中小学老师为推广《绿杨》的不遗余力,看到了地方名流传承文化的执着坚韧。这本小小的文艺内刊,竟然发挥了这么大的文化力量。那些至今还活跃在文坛上的老将,那些至今还散发着时代魅力的文艺作品,那些至今还口耳相传的文坛逸事,都是挥之不去的美好回忆,都会化作无穷的精神力量。

  “王点头”何许人也?就是身处陋巷大名鼎鼎的王鸿老先生。这位“世纪老人”一生颇为传奇,从一个基层通讯员干起,一直做到省文化厅厅长退休。退休后笔耕不辍,将亲耳所闻、亲眼所见、亲身经历的事一一形诸笔墨,公之于世,其史料价值、文学价值不可估量。

  因一次偶然的机会与他相识,便觉得他与众不同,慈眉善目,慢声细语,亲切自然,一点架子也没有,一副长者风范。别看他90多岁了,除腿脚不便走得慢点外,其他一点也不显老相。他说他视力不好,但我并未看出,相反感觉他的眼光出奇的好,对事情的分析判断不枝不蔓,娓娓道来中见性情有新见。每一次与他见面,总有谈不完的掌故。这些掌故大多是他亲身经历,因而更加真实可信。关于“王点头”一说,就是新近听他说的。

  20世纪80年代初,春回大地,万物复苏,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,文艺百花园争奇斗艳,扬州文坛也迎来了高光时刻——《绿杨》文学内部期刊应运而生。这本80页不到的内刊甫一面世,便受到各方追捧。封面是大书法家魏之祯先生题签,发刊词是时任地区宣传部长郑铎亲自撰写,一个页面的文章,没有官腔废话,只有纸短情长,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文化繁荣的殷切希望,对文化人才辈出的深情祝福,对文化服务人民的真情表白。这位经历了战争年代的老革命,书香门第,自幼饱读诗书,学养深厚,擅长创作古体诗,对文化人也厚爱有加,开会讲话都是亲自动笔,无需他人代劳。当听王鸿说为文学爱好者创办一个内部交流刊物,欣然接受邀请,亲自撰写饱含深情的发刊词。听到王鸿声情并茂的介绍,我脑海中浮现出儒雅的郑部长形象,敬意油然而生。那个年代文化繁荣,赶上好时代自不用多说,遇上这么体贴下属的领导,这么关心文化的内行,更是实属难得。

  《绿杨》虽是内刊,但办得有模有样,一点也不将就,颇有高大上的感觉。封面设计别具匠心,起初几期以扬州八怪的画作为封面,再加上魏之祯先生的题签,珠联璧合,相得益彰,透出浓浓的文化味。里面的内容有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作品赏析、文学评论、民间文学、扬州人物、扬州风物、戏剧、歌曲、美术,可谓丰富多彩。这本由扬州地区文化局创作室自办发行的内刊,1980年出刊时定价0.23元/本,1981年涨到了0.3元/本,每期印500本,主要用于内部交流,部分杂志对外出售以补贴办刊费用。因内容好看又印量极少,《绿杨》就成了抢手货,必须得到时任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兼《绿杨》主编的王鸿点头同意才能拿到,手下人不敢擅自做主,“王点头”的诨名由此而不胫而走。

  40多年过去了,“王点头”对此难以忘怀。当时的《绿杨》真的好看吗?王鸿先生找出尘封已久的合订本给我,让我一探究竟。从1980年2月出首刊,到1981年底闭刊,平均两至三月出一期,正刊共10期,再加1982年元旦增刊,共出了11期。粗粗浏览一遍,才发现《绿杨》藏龙卧虎,许多后来在文学界、学术界的大人物竟是《绿杨》的常客,怪不得这本内刊在当时如此紧俏。编辑都是创作室老师兼职,为把好作品质量关,王鸿先生专门把著名诗人请到扬州帮助看稿。有忆明珠这样的大诗人坐镇,刊物质量焉有不高之理?王鸿先生还说起一件趣事。当时远在泰兴的刘鹏春爱好诗歌,编辑有次从众多来稿中发现他的《八怪吟》超凡脱俗,一个劲地夸好,王鸿先生拿来一看,发现果然是好诗,决定立即编发。刘鹏春的《八怪吟》将“扬州八怪”的精神予以艺术化的表达,没有一般诗歌的矫揉造作,无病呻吟,至今读来仍然觉得过瘾。那股求新变革的豪情,那些惺惺相惜的感情,那种见贤思齐的激情,与八怪之怪异曲同工,令人拍案叫绝。后来成为著名剧作家的刘鹏春也许对此诗并无多少印象,但诗人的本色决定了他剧作的主题鲜明,角度新颖,大气豪迈,清新脱俗,具有鲜明的时代性。这位从扬州走出去的剧作家至今仍活跃在文坛上,我估计是诗歌使他艺术青春不老。

  《绿杨》的格局很大,常约专家学者就艺术创作进行辅导。扬州师院中文系的曾华鹏老师就曾在上面发过文章,一篇是谈鲁迅爱国主义精神的,一篇是谈艺术创作激情的。两篇文章读下来,我仿佛又看到中文系文科楼讲台上的曾老师。面对座无虚席的阶梯大教室,对鲁迅作品进行赏析导读,一学期的鲁迅专题选修课,让我们走进了鲁迅的精神世界。这篇《学习鲁迅的爱国主义精神》的论文,知人论世,从鲁迅的作品中提炼出中国人的自豪、兼收并蓄的态度、为国为民的追求、爱憎分明的立场、与时俱进的精神等特征,对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做了生动又深刻的解读,使我们对文艺是时代的号角有了更深的体悟。一个大学者肯在一本发行量很小的内刊上发表大作,体现了学者的社会责任担当,也体现了编辑请得动名人的面子。像曾华鹏老师这样的学者还有不少,以园林赏析见长的朱江先生,接连在《绿杨》上发表了《寄啸山庄》《小盘谷》《个园》《萃园》《湖上园林》等系列园林赏析文章。其实,《绿杨》上的学者大多数是扬师院中文系的老师,比如李关元、张泽民、黄进德、李宁,等等。这些术业有专攻的学者加盟,无疑使小《绿杨》大放异彩。

  大作家用作品为文学新人现身说法,无形之中扩大了《绿杨》的影响。以《一个震撼人心的午夜》闻名全国的张泽民老师,既是大学老师,又是知名作家,他能为《绿杨》撰稿,难能可贵。业余作者从鲜活的作品中感受到高人的与众不同,那些转瞬即逝的生活细节,经深度开掘艺术加工,呈现出绚丽多姿的世间万象,司空见惯的生活也有了更为丰富的意义,优秀的文艺作品总能在平凡中展示美,在琐碎中发现善,在打磨中不失真。鉴真大和尚像回乡省亲,在当时可是一件轰动世界的大事,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,如何为历史留下记忆?史学家会秉笔直书,言简意赅;记者会现场记录,留存史料;而作家则另辟蹊径,捕捉细节,提炼主题,艺术展示。这么一件中日民间交往的大事,张泽民老师不是面面俱到,而是从平山堂的石阶、鉴真东渡带去的药方、鉴真纪念堂的金桂和五针松入手,展示中日友谊的源远流长,体现了大作家的卓尔不凡。在《绿杨》以《友谊三章——写在鉴真纪念堂》发表后,很快被《人民文学》转载,在当时文坛引起轰动。一个地方的文艺内刊的作品能被全国顶级文学期刊转载,在扬州可能是空前绝后的。《绿杨》为什么受追捧?是因为有一批高质量的作品和高水平的名家做坚强后盾。

  为培养文学新人,《绿杨》开辟“幼芽”专栏,意在通过作品发现人才,培养新人。在以文字变铅字为荣的当时,对在校大中小学生无疑有着强大的吸引力。学生不论大小,以作品说话。为保证习作质量,提高投稿的踊跃度,他们专门贴出启事,对题材内容、篇幅长短、处理方式进行说明,鼓励中小学老师推荐作品,并写出推荐语一同发表,这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。谁在《绿杨》上哪怕发个豆腐块,学校里社会上都得谈上个十天半个月,作者走到哪里,都会被人行注目礼。那是文学的时代,不少人都怀揣作家梦诗人梦,而《绿杨》则是放飞梦想的地方。

  扬州的文学“幼芽”在《绿杨》茁壮成长,既有扬州师院中文系学生,也有师范学校的师范生,还有初高中学生,更难能可贵的还有小学高年级学生。现在读这些作品,也许觉得稚嫩,但这些文学“幼芽”经《绿杨》培育,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未成为作家,但良好的文学修养、勤于动笔的习惯、善于表达的文字能力,使这些人在今后的人生中多了一个爱好,生存多了一个技能。说《绿杨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可能言过其实,但对这些人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,估计一点也不为过。因为一篇小文能见诸报刊,对他的信心是一种鼓舞,对他的努力是一种肯定,对他的未来是一种期许。这就像今天《扬州日报》《扬州晚报》发表的小记者的文章一样,对作者本人的人生影响在未来才能看得见呢。

  传承乡土文化自然是《绿杨》义不容辞的责任,每期的《扬州人物志》《地方风物志》《扬州园林》《文艺随笔》照例是介绍扬州历史上的文化名人、名家名作、园林风景。这些大多出自名家之手,写得颇为用心,用词颇为讲究,短小精悍,要言不烦。但最值得称道的是,常有民间故事、扬州评话穿插其中。在文艺的殿堂里,追求雅俗共赏,兼顾各方阅读兴趣,深扎文化之根,确实不能让民间文艺缺席,《绿杨》有这样的使命担当。于是,王少堂的《李逵夺鱼》、费骏良的《闯昭关》《古城会》、任千的《请君入瓮》等等,相继登上珍贵的版面。从这些老书新说的原创作品中,可以看到老一辈评话艺术家怎样将扬州评话“抻”长了的,这是搞学术研究难得的素材。现在再读这些作品,发现故事构思得精巧,起承转合得严丝合缝,细节刻画得入木三分,遣词造句得匠心独运,世道人心得严肃拷问,不是千锤百炼绝不会达到精品这个层次的。尽管时过境迁,但其艺术造诣、艺术追求仍值得我们学习。

  让我感动的是这本文艺内刊,对下里巴人的民间文学居然也能高看一眼,不但有民间文学的严肃学术讨论,而且还连篇累牍刊载民间故事。《罗塘鹿女》《灶王爷吃牛屎》《岳飞与泰州》等民间故事,《无鸡之谈》《作诗》《慢性子人》《两条梁》《套话》等民间笑话,篇篇好读。特别是《若无石子,饿死老子》这篇更是耐人寻味,面对不孝儿的忤逆,老人想一了百了之时遇到仙人指点,将三颗大石子用红纸包着,藏在箱子里若隐若现,三个儿子为老人百年后争得宝贝,便千方百计巴结,让老人过了一个圆满的晚年。老人归天后,他们打开箱子一看,一张纸条,“若无石子,饿死老子”,为民间智慧拍案叫好的同时,又对不孝儿忤逆见钱眼开势利的痛恨跃然纸上。这是一篇很好的家教文章,没有说教,只有发人深省的故事,在阅读过程中使灵魂得到洗礼。像这样教人做人做事的地方文化传承,已日渐稀少,从民间生活中发现题材,用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创作民间故事,在当下应有更大的作为。

  最让我触动的是学术争鸣。1981年第1期《绿杨》上的《扬州采访外记》谈的是当时出版的《扬州游》《扬州》这两本小册子,对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”来源引经据典,就扬州是不是今日之扬州展开争鸣,对引文出处质疑。这两本小册子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学术著作,但作者江也先生旁征博引提出不同看法。接着一期的《绿杨》又刊载了姜里的《批评要实事求是与人为善》的回应文章。作者对江也文章的批评持欢迎态度,但也对批评文章中的“问题成堆,风采黯然”进行了有理有据的驳斥,反对把反批评说成惹是生非和鸣鼓而攻之。看了这些反驳的争鸣文章,即或不看《扬州游》《扬州》两本小册子,也会对主要事实部分的争议看得一清二楚,心中作出清晰的判断。平心而论,从这组针锋相对的争鸣文章,可见作者的功力非凡,心胸开阔,思维敏捷,尽管言辞犀利,但摆事实讲道理,将唇枪舌剑的火药味限于学术争鸣,风骨之中见风度。一个敢于批评,主动挑战;一个敢于驳斥,积极回应;一个敢于刊载,搭建平台,作者读者编者在争鸣中教学相长,在交流中凝聚共识,是“百家争鸣百花齐放”的生动写照。编辑部客观居中的态度是最好的风度,挑战不挑事,拿捏得当,合理引导,点到为止,恰到好处,需要视情而定,把握节奏。在第4期上,他们又用《读者 作者 编者》的形式,对学术争鸣进行了回应,对其他读者对争鸣文章也给予了综述,并对自身工作的差错也进行了自我批评。这种严谨的学术研究作风无疑是值得称道的,争鸣双方的认真执着、学术修养、开诚布公更是我们后辈需要学习的。

  后来,为整顿地方报刊过多过滥问题,上级明确要求地、县以下不再办刊物,办了两年10期的《绿杨》不得已忍痛谢幕了。时隔40多年,再打开泛黄的旧《绿杨》,似乎看到了广储门小编辑部里温暖的灯光,看到了郑铎老部长写完发刊词后的怡然自得,看到了忆明珠与王鸿的相谈甚欢,看到了中小学老师为推广《绿杨》的不遗余力,看到了地方名流传承文化的执着坚韧。每念及此,不由得感慨万千。这本小小的文艺内刊,竟然发挥了这么大的文化力量。那些至今还活跃在文坛上的老将,那些至今还散发着时代魅力的文艺作品,那些至今还口耳相传的文坛逸事,都是挥之不去的美好回忆,都会化作无穷的精神力量。

  “王点头”的《绿杨》是短暂的,但文坛却是常青的。那时播下的文艺种子像蒲公英种子那般,随风飞扬,落地生根,生生不息。扬州历史文化名城薪火相传,魅力不减,可以从一代代“王点头”身上得到充分彰显。

编辑:顾名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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