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军："昆曲回家"——写在昆山当代昆剧院十周年之际

　　1978年，离开家乡昆山，去往南京。那时的我，并不知道昆曲是什么，更不知道这条路有多苦。可一旦走上，便是一生。

　　1985年毕业后，我正式成为一名专业昆曲演员。可是，每一次回到昆山，我都会感到深深的尴尬。昆曲的故乡，却与昆曲渐行渐远。昆曲成了“有源头却无缘分”的存在，我为此痛心，也感到肩负着沉重的责任。

　　2004年成为江苏省昆剧院的掌门人，我开始奔走呼吁。自2001年昆曲申请非遗成功之后，我便不断寻找机会，连续与昆山的三任市委书记谈昆曲，谈建团，一谈就是九年。我告诉他们，昆曲是昆山文脉之渊薮，是这座城市的灵魂。作为昆曲的发源地，居然没有自己的昆剧团，就像一棵树没有根——看似繁荣，其实只是浮萍，随波逐流，无处扎根。

　　2015年，新上任的昆山市委书记徐惠民把我请了过去。他告诉我：“昆山是昆曲的发源地，经济发展到今天，有责任，也有实力把昆曲恢复起来。你是从昆山走出去的名家，可昆山一直没有自己的昆剧院，这是不应该的。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，靠请外面的演员演出，那样不扎根；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，把小昆班培养好了，人却留不住。我们要找到一个新的体制机制，既有活力和动力，又有扶持和保障。”

　　徐书记不仅看到了昆曲的价值，更看到了一个剧种长期脱离观众的危机。他提出，昆曲需要创新，需要“用年轻演员演给年轻人看”，要让古老的戏曲有新的面貌、新的气象。

　　听了徐书记这番话，我激动得无以言表。我告诉他，昆曲有“最传统”和“最先锋”两个属性。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，我们必须保护和传承其最核心的美学；但作为一门鲜活的艺术，也必须大胆探索、积极创新，让它与时代共呼吸。我甚至开玩笑说：“如果你能把六百年前的观众找回来，我就演一个六百年前的戏给你看！”正是有了昆山这样的文化土壤和风度，才有了魏良辅这样把南北曲相融合的昆曲鼻祖，才有了梁伯龙这样创作出第一个昆曲剧本的文人。只有植根于这样的土壤，昆曲艺术才可能重新焕发生机。

　　理念契合，我们的交谈自然非常愉快。徐书记当即拍板，马上组建昆山昆曲团。当问及这个新剧团叫什么名字时，他沉思片刻，说：“就叫‘昆山当代昆剧院’吧！”他希望这个剧院能按照国有的文化企业来运作，其定位是“让古典活在当下”。

　　2015年10月12日，昆山当代昆剧院正式挂牌建立，成为中国第八个昆剧专业院团，也是我国最年轻的昆剧团。我对这个团有着明确的定位，因为和全国其他所有昆剧院团的名字都不一样——在地名加院团的组合之中，嵌入“当代”二字，鲜明标注了自己的时代特色。

　　昆山当代昆剧院创立之初，关于第一出原创大戏，众说纷纭。我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：“为什么第一部戏，会选择顾炎武？”我想说：“因为空白。”都说昆曲六百年，回溯它的历史，我惊讶地发现几百年来，舞台上竟从未有过他的身影。这段空白，必须有人填补。

　　我是昆山人，在昆山长大，学着昆曲成人。昆山，是我地理上的故乡；而昆曲，是我精神上的故乡。它们在我的脑海里不时重叠，让我逐渐生起一个念头——我要去做一件很可能被误解，也有可能被记住的事情，我要让昆山的另一张名片顾炎武站上昆曲舞台。

　　这个念头像一颗钉子，深深扎在我心里。

　　2018年10月18日《顾炎武》首演，之后获得了不少荣誉，参加了不少演出活动。

　　当舞台的聚光灯无法穷尽一位先贤的伟大灵魂，我便开始思索：如何让饱含心血、承载了民族脊梁的昆曲《顾炎武》获得穿越百年的永恒？必须找到一个更为广阔、能够超越时代的载体。

　　这份对永恒的执念，最终引向了对昆剧电影《顾炎武》的艰难求索。

　　从昆曲舞台到银幕，是一场我与顾炎武的深度对话，也是一次我与昆曲的重新相遇。它让我意识到，昆曲，这门古老而典雅的艺术，不仅可以讲述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，也可以承载家国情怀的沉重与磅礴。它让我们看到，昆曲这门古老而典雅的艺术，依然有能力去承载最深刻的哲学思辨和最真挚的人类情感。

　　2024年3月7日，人民大会堂西大厅，江苏代表团开放团组会议上，我回答完关于非遗传承的提问后，省长邀我唱一段昆曲。

　　情急之刻，我仿佛本能一样选择了《顾炎武》。短短二十秒，没有伴奏，没有妆容，却成为昆曲走出“小圈子”、拥抱“大时代”的一刻。

　　这不仅是因为总书记曾引用他“天下兴亡，匹夫有责”的思想，更因为这句箴言与“江山就是人民，人民就是江山”的精神高度契合。在人民大会堂唱响《顾炎武》，已不只是表演，而是一次精神回响，一种文化自觉。

　　昆山的昆曲魂魄，是由她独特的身份界定的。

　　她应当体现昆曲最传统之源。作为昆曲诞生地，历代昆曲人共同恪守的昆曲规律，以“一桌二椅”为核心的昆曲表演美学，是昆山昆曲坚守之正。

　　她应当体现昆曲最当代之新。昆山当代昆剧院是中国最年轻的昆剧团，和其他全国所有昆剧院团的名字都不一样，地名+院团的组合之中，镶嵌了“当代”二字，鲜明标注了自己的时代特色。

　　她还要有昆曲最先锋之未来性。作为全国经济百强县之首的昆山，昂立中国经济发展最前沿，这里与世界的对话姿势，决定了这里的艺术实践也必须是前沿的。

　　明心方能见性。昆山当代昆剧院成立十周年以来，通过创排《顾炎武》《梧桐雨》《浣纱记》《西厢记》等剧目，已逐渐走出自己的创作路线。回望传统，推陈出新，在经典之路上留下了昆山脚印，肩负起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职责和使命。

　　2025年10月12日于武汉

　　(本文作者系江苏省演艺集团总经理、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)

　　图片来源于网络